特写｜盲人、导盲犬和四足机器人

门刚被打开一道缝，一团黑影“嗖”地闪了出来，向楼下蹿去。

“喜乐！”身着一袭红裙的李兴梅探出身，脸上挂着一丝尴尬的笑容，“让它去，它自己会回来的。”

 50岁出头的李兴梅扎着马尾辫，看上去很精神。她患有原发性视网膜色素变性，成年后视力退化严重，犹如两扇门在眼前缓缓闭合，到现在，就只剩下微弱的光感了。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她那颗好动的心，哪里有演出或活动，李兴梅知道得门儿清。她和同样患有眼疾的丈夫在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瓜沥镇上开了一家推拿店，只要店里抽得开身，她就会领着喜乐一起去玩。

说是“领着喜乐”，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喜乐领着李兴梅。2018年从大连导盲犬培训基地顺利毕业后，喜乐被交付到李兴梅的手上，充当她的眼睛。

我国有1731万视障人士，导盲犬的数量却仅有200多只。李兴梅拥有喜乐，本称得上是一件幸事，但在网络世界，这件幸事却被一部分人赋予了原罪。

“富人才能拥有导盲犬”“四足机器人完爆导盲犬”“导盲犬是时候退出历史舞台”……在被舆论卷入漩涡之时，这场和盲人、导盲犬、四足机器人有关的争议，唯独少了主角们的声音。 

李兴梅为“喜乐”擦干它身上的雨水

没有独自出门的胆量，何来领养导盲犬的勇气

李兴梅足足等了喜乐6年。

她是在2012年参加盲人电脑培训班时，第一次接触到导盲犬的。授课的萧山区残疾人联合会康复部干事许立勇，将他的导盲犬“法官”领到课堂上，立即引起轰动。许立勇告诉大伙儿，走过的路，“法官”基本都能记住，在它的协助下，自己出行方便很多。许立勇还说，申请导盲犬的手续并不繁琐，只要向导盲犬培训基地填写递交使用者申请表就行，还有关键的一点：“免费使用。”

李兴梅心动了。在她的视界还明亮之时，家里养过土狗，她就喜欢得不行。现在，她渴望像许立勇一样，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导盲犬。

等到了申请的那一刻，李兴梅发现门槛并非想象中那么低。“视力残疾一级或二级”“年龄不得超过50周岁”“不能有动物皮毛过敏史”“家庭成员必须全部同意申领者申请导盲犬”“在没有视力正常人的帮助下会独自行走两个街区”……甚至于在语言方面也有要求——必须会讲普通话，因为导盲犬听不懂方言口令。

这些条条框框把大多数盲人拦在了外头，让正好符合条件的李兴梅进了“门”。漫长的排队等待，时隔6年后的2018年，喜乐出现了。

“记得特别清楚，工作人员通知我，要去大连导盲犬训练基地住一个半月，跟导盲犬磨合。并且只能我一个人前往，不允许家人陪同。”此前的李兴梅从未踏出过浙江半步，更没有坐过飞机，这样的要求令她不安。“但工作人员明确说了，如果我连独自出远门的胆量都没有，以后怎么敢独自牵着导盲犬出行呢？”

2018年5月25日，李兴梅踏上了前往大连的“征程”。这对她来说更是一次“希望之旅”。她想象自己的导盲犬拥有洁白顺滑的皮毛，温顺乖巧的性格。也因此，当真正和一身黝黑、性格有些活泼的喜乐“见”面时，李兴梅有些失望。这种失望写在脸上，也传递给了喜乐。磨合的第一天晚上，原本亲人的喜乐躲在角落的位置睡了一晚。

在李兴梅家中的喜乐

可越接触，李兴梅越能发现喜乐身上的闪光点，比如和自己的身高、步伐速度匹配度高，接收指令后动作完成度也高。有人发现喜乐不太爱喝水，开玩笑问李兴梅是不是也这样，她思索片刻，还真是！

磨合期结束并通过严格的资格证评估后，李兴梅和喜乐终于克服重重阻碍，从大连回到萧山瓜沥镇。李兴梅回忆说，领养的过程中，基地未收取过大额费用，所有钱款支出主要是前往大连的路费和共同训练期的食宿费用。

“特权人群才能拥有导盲犬”是最大的误解

中国导盲犬大连培训基地官网数据显示，我国有1731万视障人士，而已交付视障人士使用的导盲犬只有200多只，分布在全国25个省市。

而据银柿财经记者不完全统计，分配到浙江省的导盲犬将近20只，约占全国的10%，具体分布在杭州、宁波、绍兴、舟山、金华、台州等地。拥有导盲犬的视障人士所从事的职业也不尽相同，有盲人门球运动员、盲人钢琴调律师、盲人推拿店店主、地方残联公务员等。

“视障人士申请导盲犬，有两个最重要的条件：有一定的出行能力；有实际的出行需求。”针对网上提及的“特权人群才可认领导盲犬”的观点，许立勇直言，这是“最大的误解”。

因为刚换了新的环境，许立勇的办公室显得有些空荡，一些必需品还来不及进场。但导盲犬喝水、进食的器皿，除毛专用的扫地机，均已静置在地上了。这两天下雨，他没有把导盲犬Caesar带出门，“主要还是怕狗狗淋雨生病。”

许立勇养过两只导盲犬，第一只导盲犬“法官”于2011年走进他的生活。“法官”退休后，许立勇一度感到不适。为此，他再度向大连导盲犬基地申请了一条导盲犬Caesar。

许立勇和“法官”、Caesar在一起（拍摄于2020年）

导盲犬是许立勇的眼睛，许立勇则照顾导盲犬的起居，他们的相处模式，更像是相互扶持的亲人，“信赖但不依赖”，也成为许立勇这些年最深的感悟。

“打个比方，行进过程中导盲犬突然停下来，我就知道有情况，至于具体是什么状况，这就需要我自己去判断。”许立勇说，总的来说，只要人与犬配合好，导盲犬的避障作用还是非常有效的。

许立勇家离单位2公里，步行约半个小时，在没有导盲犬的帮助下，他会碰上不少状况。“实不相瞒，今早我的盲杖就‘牺牲’在车轮下了。这样的情况出现了不下10次，所以我的背包里都会准备一根备用盲杖。”许立勇苦笑道。

多年前，许立勇尝试过电子盲杖，“就是传统盲杖加上了探测器和警报器，路面上有障碍物就会不停地发出警报，响声不断。”在许立勇看来，电子盲杖只会提示前方有障碍物，但使用者能否通过却无法正确判断，“有时地面上是没有（障碍物）的，但空中有，导盲犬受过高空障碍物提示训练，会做出动作，让我知道。而电子盲杖是不会提醒空中障碍物的，就会撞得鼻青脸肿。”此外，电子盲杖缺乏柔韧性，要是被车压断，对许立勇来说损失就大了。

“将来如果有更适配的电子导盲产品，倒是能避免公共场所拒绝携带导盲犬进入的情况。”但在现有条件下，许立勇明确表示，导盲犬依然是他出行的最优选。

从导盲犬到电子导盲犬，距离还很远

“在我们国家，互联网已解决了视障人士的‘衣食住’问题，唯独‘行’的问题还尚未突破。”“90后”小伙子冯建刚在盲人群体中有些特立独行。他没有进入大多数盲人选择的推拿行业，而是选择创业，在浙江嘉兴开起了水果店，“主要是基于水果为主体的生鲜网购、社群配送”。

早些年，冯建刚也曾动过申领导盲犬的心思。不过考虑到自己这些年主要还是深耕互联网创业，主动出行的需求不高，加上喂养需要花费不少精力，他最终放弃了这个念想。即便如此，有个梦想一直在冯建刚心头挥之不去，那就是发明可以替代导盲犬的电子盲杖。

他接触了许多从事摄像头、人工智能行业的朋友，但交流、体验过后，便有些灰心了，因为即便是获得许多专利和奖项的导盲产品，也无法迅速对现场突发情况作出反应，目前仍处在成熟度不够且难以被市场认可的境地。“产品研发者或许没办法感同身受，满足视障人士的实际需求。”冯建刚直言。

在听闻特斯拉在研发机器人的消息后，许立勇主动联系到了特斯拉的客服，询问对方这项技术是否会应用于导盲，当时他得到的回答是，“抱歉，造机器人时没有考虑到视障人士的使用需求。”

2019年年底，浙江大学软件学院提出“重明”智能盲杖设计项目，想要设计一款集多功能为一体的电子盲杖，解决盲人出行的障碍问题。

浙江大学软件学院助理研究员周磊晶告诉记者，别看是一根小小的电子盲杖，它要用到5G传输、图像识别和云端计算、导航地图等多个技术，由于领域跨度较大，且各个领域目前的技术都不够成熟，项目不得已暂时停止。 

有网友称，四足机器人可以“完胜”导盲犬

“机器导盲涉及宏观的GPS导航和局部的激光、视觉导航以及避障。因为涉及盲人的安全，而环境又是变化的，因此导航的反应还要快，所以非常复杂。”成立于2017年的杭州云深处科技有限公司，是一家致力于智能四足机器人产品研发的创新型科技公司。

团队市场负责人钱晓宇坦言，目前公司研发的四足机器人主要运用在安防巡检、勘测探索、公共救援等领域，如果是针对为盲人提供导盲服务这样的场景，就要考虑到人群密集的复杂环境，对机器人的感知和识别技术的要求也就更高，“目前的技术水平距离电子导盲犬的实际落地，还有不少路要走。”

顾德科技（杭州）有限公司主要承担云深处四足机器人的造型设计。总经理李冰告诉记者，四足机器人的优势在于可以去往人力无法到达或较为危险的环境中，目前自己合作的客户中，暂时没有专门针对导盲方向的研发。

“四足机器人应用到导盲领域，理论上可行，但实际操作中有很多细致的需求，比如一只四足机器人的重量在40~60公斤，一旦遇到断电的情况，对盲人来说反而变成一个负担。李冰还补充表示，相对于导盲犬的免费申领，四足机器人的价格也更高昂。

“但这两点问题都可以通过进一步设计研究改善，包括在充电方面，增加公共设施的铺设，创造更好的续航环境，造价方面则通过一些技术或政策引导降低价格等。”末了，李冰强调，办法总比困难多。

“导盲犬也好，四足机器人也罢，或者是各种穿戴设备，只要能让我们安全出行，它就是好的。”网上有关导盲犬和四足机器人的争论，在冯建刚看来是无意义的。

少一些出行障碍，多一些人文关怀

导盲犬数量少，电子导盲犬又不能马上落地使用，这是目前无法改变的现状，但这并不意味着视障群体出行一定是困难的。他们的权益，可以通过其它方式得到保障。

无障碍设施不完善，盲道常常被占用

“中国的路况太复杂了，视障人士独自行走在路上很不安全。”经常出行的许立勇深有感触。走在盲道上，行人和电动车、自行车不断从身旁穿过，拥挤的盲道上唯独没有盲人，这无形中增加了盲人群体出行的心理障碍。

对视障人士而言，出行的确成为最大的挑战。数据显示，有将近一半的视障人士需要在家人的陪同下才能出门，还有三成的受访者表示自己“基本不外出”。相比之下，为视障人士提供便于行走、没有损害和遮挡的盲道，公交和地铁随处可见可闻的盲文和语音播报，按钮控制的红绿灯等，显得更为迫切。

在“重明”智能盲杖设计项目的实践过程中，周磊晶愈发觉得，目前的国内大环境缺乏对弱势群体的关注。越是弱势群体，市场上面向这些人推出的特定产品就越少，他们的生活需求渐渐被遗忘。许多企业研发一款产品，更多的是出于商业驱动，要考虑产品效益，这也是导盲产品少的原因之一。

“导盲犬和电子导盲设备，两者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但不管是其中哪一样，在周磊晶看来，都只能起到辅助作用，想要使更多视障人士能安心出行，必须改善大环境，包括企业践行社会责任、公众树立关爱意识等，“只有这样，这一群体才能放心走出家门、走进社群、融入社会。”

比起导盲产品，冯建刚说，自己其实更依赖与社会的互动。他的社交圈子里，大部分都是视力正常的朋友，平时出门，打车软件也可以把他从A点带到B点，日常的出行问题不大。

而导盲犬经过多年的发展，也已经不仅仅是工作属性，还与人类结下了无法轻易割裂的情感。

“它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我们精神上的陪伴和寄托。”说到这里，许立勇想起了“法官”。2017年，相伴7年的“法官”因腰椎患病无法再继续导盲工作。按理说，导盲犬退役后要送回基地或寄养家庭，但基地和寄养家庭当时的条件已不能很好地照顾“法官”。最终，许立勇被破例允许收养“法官”，陪伴它走完最后的路。

后来这5年，许立勇并没有因为有了新导盲犬而冷落“法官”。他会按时喂“法官”吃饭、带它看病、给它买“车”辅助行走、为它庆祝生日……“直到今年清明节‘法官’离开人世。”许立勇声音放低了，不太愿意再多聊。

当记者问起，若干年后，视障人士的出行方式会是怎样的？李兴梅陷入沉思，她想象不到。她摸了摸喜乐，满足地说“至少现在，我还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