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麦专家”?“不良商家”? 农科院退休专家的创业与波折
一群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老人为何会踏上艰难的创业之路,又为何会陷入“惨淡经营”的境地?
“我现在骑虎难下。”赵炜一口地道的京腔中,时不时夹杂着深长的叹息声。
他今年73岁了,但在北京神农益生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神农益生公司”)6位股东里却实属年轻。其余5人,除了年过六旬的陆文秀,均已耄耋之年,岁数最大的郑殿升今年已86岁高龄。
这几位股东,在业内可谓鼎鼎大名:法定代表人赵炜曾是中国农业科学院作物品种资源研究所开办的燕麦厂厂长;二股东陆文秀是原北京同仁医院眼科近视眼中心主任,其父陆大彪生前就职于中国农业科学院品种资源研究所,主导了我国燕麦保健功能性食品产业的开发;监事方虹是安贞医院保健科医务工作者,同时也是中国心血管专家、中国首席健康教育专家洪昭光之妻;郑殿升享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曾是中国农业科学院品种资源所麦类室主任;田长叶曾是张家口农业科学院农业技术推广研究员,被评为国家燕麦荞麦岗位专家;吕耀昌曾是中国农业科学院作物品种资源研究所生化实验室副研究员,主持农业部作物品种资源检测中心的筹建工作。

就是这样一群人,最近却因神农益生公司销售的“好福燕麦麸圈”被“点名”,进而成了外界口中的“不良商家”。神农益生公司刚有起色的生意也被一下子打断,眼下正面临消费者退货索赔等问题。

“‘好福燕麦麸圈’是我们几位燕麦专家多年研究的心血,或许存在需按现行法律法规调整的行为,但绝不能一棍子打死。”在和银柿财经交流的过程中,赵炜时而语气坚定,时而不忘自省:“凭经验做事,确实有些观念过时了”。这起热点事件犹如一面镜子,折射出老一辈科研人员将成果进行商业转换时的复杂心境与坎坷遭遇。
骂名
赵炜是在5月16日下午的一通电话里,才知道公司研发的“好福燕麦麸圈”“出事”了的。
“中国农业科学院作物科学研究所成果转化处的一位工作人员给我来电,说‘好福燕麦麸圈’被消保委点了名,在网上引发舆情,要找我了解情况。”
几天前的5月12日,上海市消费者权益保护委员会(以下简称“上海市消保委”)发布了一篇名为《“中国农业科学院专家”也不靠谱?消费者还能相信谁?|消保委监督》的文章,以图文形式直指“好福燕麦麸圈问题不少”,其中包括“检测发现这款产品的膳食纤维含量为33.3g/100g,达到了国家标准对高膳食纤维食品的要求,但实测值仍明显低于标签标示值(47.8g/100g)”,与此同时,“产品在网页和产品包装上都宣称是由中国农业科学院、张家口农业科学院的专家研发的‘高膳食纤维食品’”,但上海消保委称“在4月12日向两家机构发出了查询函进行求证,至今没有收到正式的书面函复”。

“产品宣称是‘中国农业科学院和张家口农业科学院的燕麦专家多年研究成果’,这到底是个人行为还是两家科研机构的组织行为?”“像中国农业科学院这样具有非常高公信力的国家科研机构是不是可以用来市场营销的背书?”针对“点名信”中的一连串发问,赵炜向银柿财经表示,自己在与研究所领导现场沟通时进行了说明:“一是‘好福燕麦麸圈’是由农科院退休专家研发推出的,二是农科院确实并未给予我公司和团队授权使用名称。”
5月18日,中国农业科学院在官网发布声明,表示“该产品(指‘好福燕麦麸圈’)生产厂家与我院不存在任何关联关系,其产品与我院无关,我院亦未以任何形式授权该企业使用我院名称。”

各大媒体随即转载这一消息,并配以《“农科院美食”?科研牌子别沦为欺骗幌子》《“农科院”不能沦为商家幌子》等评论员文章,称这种行为是“食品行业存在的‘傍大款’无底线营销问题”。一时间,包括赵炜在内的几位研发人员担上骂名,“好福燕麦麸圈”更是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几位研发人员年事已高,一开始并未关注到网络上持续发酵的舆情。直到赵炜的岳父将报纸内容剪下翻拍给他,加上不断有消费者提出退货,赵炜才意识到,事情或许比想象中更严重。
委屈
“使用‘中国农业科学院和张家口农业科学院的燕麦专家多年研究成果’作为宣传语,本意是想强调我们研发人员是具有专业知识、专业技术的。”针对“好福燕麦麸圈”产品包装上的宣传标语,赵炜向银柿财经解释称,“中国农业科学院和张家口农业科学院”是对“燕麦专家”的定语,当时设计产品包装时他特别咨询了市场监管部门广告处的朋友,对方表示“如果是直接打农科院的广告需要有单位授权,如果是以农科院专家的名义,只要没有事实差错就可以使用”。“我想咱们几位都是拥有中国农业科学院或张家口农业科学院工作背景的燕麦专家,包装上这么写应该没问题。”赵炜说。
一位不方便具名的某农科院工作人员同时告诉银柿财经,如果要以农科院的名义打广告,有着严格的审批制度和流程,需经院书面授权,并签署相关协议。“过去曾发生过科研人员法治意识淡薄,私自借单位之名进行市场营销的行为。一个单位要维护自己的声誉,对于这类行为是必须严管的。”因此,他认为中国农业科学院发表声明这一行为合情合理。
“当时确实考虑得不够周全。”赵炜对中国农业科学院的做法也表示了充分理解。针对产品包装宣传语可能引发消费者误读的问题,他称将予以纠正,“这两天农科院法务部的同志也联系了我,我们将对宣传语的修改进行进一步沟通。”
而针对上海消保委提及的膳食纤维含量实测值低于标签标示值的问题,赵炜颇感委屈。
“燕麦麸因自身品种、产地、年份等因素存在差异,即便在制作工艺相同的情况下,以其为原材料生产出的膨化食品膳食纤维含量也存在较大差异。”赵炜解释说,这一特性导致“好福燕麦麸圈”每批产品的检测结果并不一致。
检测结果显示,“好福燕麦麸圈”的膳食纤维含量基本高于30%,于是赵炜就在产品外包装的营养成分表中标注为“≥29%”,但很快就被职业打假人举报,因为根据《食品安全国家标准预包装食品营养标签通则》,“食品营养成分含量应以具体数值标示,只能使用具体的含量数值,不能使用范围值标识,如‘≥xx’‘≤xx’‘40〜1000’等”。

“我将燕麦麸膨化后膳食纤维含量无法固定的问题反映给职能部门,并提出按较低数值标注产品膳食纤维含量,但对方告知‘须按检测结果申报、标注膳食纤维含量’。”赵炜回忆说,2022年7月26日,神农益生公司委托山东润达检测技术有限公司进行检测。《检验检测报告》显示,该次检测产品膳食纤维含量为47.8g/100g,故公司按该检测结果标注了“好福燕麦麸圈”的膳食纤维含量。

“我们自始至终都不存在欺骗消费者的主观故意行为,不能因客观技术问题让专家蒙羞。”赵炜强调说,即便是上海市消保委送检的产品,膳食纤维的含量也达到33. 3%,远超国家规定的“固体食品中膳食纤维含量超过6%即符合高膳食纤维”的标准。接下来,公司将做更多批次的产品检测平均采样,求助所属地市场监管局予以指导,并更换全新包装。
波折
来自各方的压力,让赵炜这两天有点力不从心。但团队其他成员年事已高,只有他还能跑跑腿,所以硬是撑了下来。
“投钱不是为了挣钱,单纯觉得燕麦麸这个东西好。”他去拿证明材料时,有专家如是安慰。
回溯过往,神农益生公司的创立,源自一群老科研人对小宗作物——燕麦的执念。
燕麦,俗称莜麦,是世界公认的营养价值最高的谷类作物之一。我国是世界燕麦发源地之一,至今已有2500多年的种植史,种植面积在1200万亩以上。
退休前,赵炜在北京特品降脂燕麦开发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特品公司”)任总经理。这家成立于1993年的公司由中国农业科学院作物科学研究所全资持股。当时在陆大彪的主导和洪昭光的大力宣传之下,燕麦食品市场逐渐上升,公司推出的产品“世壮燕麦片”越来越受消费者热捧。世壮是英文“strong”的音译,也包含了老一辈农学家希望国人体魄健壮的梦想。1995年陆大彪逝世后,赵炜继承衣钵,将原本弃用的压燕麦片的机械进行改造,保证燕麦片质量的同时大幅提升了产能与能效。

在见证了“世壮燕麦片”销售火爆的场面后,几位专家都觉得有必要继续推出新的深加工产品。2011年,经时任中国农业科学院作物科学研究所所长万建民同意,特品公司与赵炜、方虹共同出资设立神农益生公司,组织郑殿升、吕耀昌、赵炜、田长叶等研究燕麦荞麦的退休专家利用长年研究经验发挥余热,研发能够有助于维持正常肠道功能的健康产品,并交由特品公司生产。

但不容忽视的一点是,“世壮燕麦片”的畅销,离不开中国农业科学院这座“靠山”。而当2015年特品公司因故退出股东后,神农益生公司相当于没了国家科研机构的背书,要直面市场竞争,难度可想而知。
几经周折,由张家口农业科学院提供场地,这群老科研人终于有了新的中试车间。2018年8月1日,陆文秀、方虹共同出资维系神农益生公司经营,几位专家开始研发与燕麦麸相关的健康食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车间化验室用的都是先前特品公司淘汰下来的设备和试验桌,有人调侃赵炜开的是“捡破烂公司”。因为雇不起人,赵炜独自住在厂里忙生产,冬天厂里没有暖气,也这么熬了过来。
2020年初,当“好福燕麦麸圈”终于面市时,赵炜和几位专家满怀期待。他们分析,相比于燕麦片,燕麦麸的膳食纤维成分更高,富含的β-葡聚糖是目前已知的降血脂有效成分,销量自然也不会太差。但未曾料想,新冠疫情暴发,工厂生产断断续续,再加上风味、口感方面体验不佳,销售一直没太大起色。
就像不知道为何“好福燕麦麸圈”一开始卖不出去,到了2022年下半年,赵炜同样也没想明白,产品为何突然受到大批消费者的追捧。分销商拼命催货,一次就要几十箱。赵炜感觉机遇来临,于是赶紧雇佣来3名工人,并购置了新设备。就在准备“大展拳脚”之际,眼下的事件又给了他当头一棒。据了解,工厂目前已停产,3名工人在家待岗,还有大批消费者要求退货。
身退
自创业以来,赵炜陆续投入60万元,其他几位股东投资总额也达到60万元。从当前形势看来,要想回本遥遥无期。
“做食品和搞科研还是有极大区别的。”细细回想这条创业之路,赵炜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产品的商业化上缺乏经验,因为“只懂专业不懂商业”,吃了不少苦头。
就拿广告宣传来讲,当同类产品持续加码营销时,他除了强调研发者的身份以及关注那串营养成分表中,不知如何用当下流行的方式推销产品。所以当这两个原本的“加分项”变成“减分项”时,立马变得手足无措。
年轻消费群体喜欢追求口感,“好福燕麦麸圈”也从未想过迎合。因为在研发之初,心血管专家洪昭光就为其定了“基调”,不盲目追求口感,不添加糖、盐等多余物质。即使产品遭到部分买家留言吐槽,称其“味道和饲料差不多”,赵炜也始终恪守这一红线。
还有在职业打假人恶意索赔这件事上,他说,自己一开始也不知如何应对,为了息事宁人,每次都老老实实按照最高额度向对方支付赔偿,三五次下来才知道,“原来可以据理力争”。
身边的朋友劝赵炜,雇个人接班,别再折腾了,也有人提议,“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能样样靠自己”,但赵炜又会陷入纠结之中。在他看来,燕麦麸圈的生产工艺就像一层窗户纸,一旦捅破很容易就被“拿来主义”,甚至可能导致“劣币驱逐良币”。他认为,在没有找到信得过的接班人之前,亲力亲为,成为保护好企业核心竞争力的最好方式。
中国的燕麦食品行业竞争逐渐加剧,特别是近年来出现的“网红”燕麦品类,融入火热的燕麦概念,试图打造出高附加值的明星产品矩阵。在资本加持下,这些品牌通过一系列流量轰炸等强营销方式进入燕麦产业赛道。
面对银柿财经“是否考虑引进资本”的疑问,赵炜也毫不掩饰地说,自己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只想把现有的几个研发产品推向市场,得到消费者认可后转让出去,然后可以真正退休”。